北宋的天灾何以摧垮王安石的相位？

北宋的天灾何以摧垮王安石的相位？

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因为一场天灾而摧垮一代名臣的宰相大位的事件并不多见，但北宋名臣王安石就是这并不多见的事件中的一例。当然，也有不少史学家指出这起事件是熙宁变法的反对派攻击变法派的重要手段，但是，其中蕴含的意义，还须从历史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一下这一长期为人们关注的历史事件。

王安石,字介甫，晚号半山，小字獾郎，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由于他是抚州临川人，也称为临川先生。宋仁宗庆历二年，即公元1042年，王安石以进士第四名及第，历任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知鄞县事、舒州通判等职，曾一度调开封任群牧司判官，旋又外调知常州事、提点江南东路刑狱公事，继召为三司度支判官、知制诰。多年的地方官经历，使王安石认识到宋代社会贫困化的根源在于兼并，宋封建统治所面临的危局是“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因此，王安石在嘉佑三年，即公元1058年上仁宗赵祯的万言书中，要求对宋初以来的法度进行全盘改革，扭转积贫积弱的局势。并以历史上晋武帝司马炎、唐玄宗等人只图“逸豫”，不求改革，终于覆灭的事实为例，积极劝说仁宗赵祯推行新法。

在此同时，王安石对改革抱有士大夫群中少见的紧迫感，大声疾呼：“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要求立即实现对法度的变革；不然，汉亡于黄巾，唐亡于黄巢的历史必将重演，宋王朝也必将走上覆灭的道路。封建士大夫也把治国太平的厚望寄托于王安石，期待他能早日登台执政。但他的改革主张并没有得到仁宗赵祯的重视。直到熙宁初年，王安石以翰林学士侍从之臣的身份，同少年天子宋神宗赵顼议论治国之道，深得赵顼赏识。熙宁二年，即公元1069年，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次年，又升任宰相，开始大力推行改革，也就是史称的“熙宁变法”。

据《宋史·王安石传》记载，宋神宗熙宁七年，即公元1074年春，由王安石力推的熙宁变法进入了第六个年头。当时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神宗）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招圣虑，但当修人事以应之。”帝曰：“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之未修尔。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监安上门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谓帝曰：“安石乱天下。”帝亦疑之，遂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就这样一代名相王安石黯然离开了京都，从而结束了熙宁变法的王安石时代。尽管王安石于第二年，也就是熙宁八年再复相位，但此时的王安石已难以掌控朝政的权杖，不得不于次年自请辞去相位，退居金陵的钟山脚下。

当年北宋的天灾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竟能摧垮王安石的相位？只要从一道上达天听的密封表章和一卷《流民图》上便可见一斑：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送。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凛、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狠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哉！

其实，这道表章的奏请之人的郑侠，不过是一个官居监安上门的不入流看门小吏，也正是这个看门小吏的一道表章和一卷《流民图》摧垮了王安石的相位。

所谓《流民图》，其实就是一卷反映天灾之中逃难百姓的悲惨生活的画图。这卷画图长约八尺，宽约三尺，浓缩了北方广大地区哀鸿遍野的惨烈灾情。干裂的田野、焦枯的禾苗，喷火的日头炙烤着冒烟的村落街巷和嗷嗷待哺的黎庶。身披锁械者，步履踉跄；负瓦揭木者，面色如草；扶携塞道者，羸弱愁苦；身无完衣者，树叶蔽身；茹草食根者，噎喉难咽；插标卖身者，声咽泪流；仆卧道旁者，残喘待毙；陈尸沟壑者，青蝇聚逐；卖儿卖女者，相抱痛哭；嗷嗷待哺者，呼天号地；禁军鞭笞者，肉绽血飞；道旁围观者，目不忍睹；同病相怜者，咬牙眦目；路见不平者，擦掌磨拳……

当时北宋的神宗皇帝赵顼看到这样的一道表章，这样的一卷画图，不由震惊万分，捶胸大哭。就连当时皇太后曹氏、皇后高氏看了此表此图，也是痛苦得难以自持，终日以泪洗面，不久皇太后曹氏忧于心结便溘然长逝了。生长在皇宫里的大宋王朝第六代皇帝赵顼，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他的头脑中天下黎庶的形象，不过是皇家园林中那些布衣整洁的杂役、官府庭院里那些举止有礼的老仆、御街酒楼上那些皂服白帽的“茶饭量酒博士”、茶馆脚店里那些巧于应酬的老板、炉娘和京都市面上那些到处窜游的“闲汉”、“泼皮”。他们虽然在古诗中读过“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囗，不能艺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苍天，曷其有所？”但根本想象不出天下黎庶家破人亡的悲哀形象，仅是欣赏诗人回荡九肠的情思和技法。现时，郑侠的浓墨重笔，胜过诗人的音律神韵，冲决了禁城红墙，把一群血泪交加的流民生活图景送进了皇帝的寝宫，那一张张饥饿变形的面孔，使神宗赵顼惊骇万分，不由大骂王安石误国。

当时，从未见过的人间惨情，震懵了赵顼的神志，他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仰望着《流民图》，欲哭无泪，欲诉无声。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治理的天下竟是这样惨不忍睹的景象！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治理下的黎民百姓就是这样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他终于明白了古人的‘王事靡囗，不能艺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苍天！易其有所？’的真正含意，他也终于明白了古诗中那句‘白骨露于野’的悲哀是何等惨痛！

这道包含血泪的表章和这卷有形有色的画图，无疑使赵顼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但同时七年治国理政的皇帝生涯，六年的熙宁变法的风云变幻，使这个年轻的皇帝深切地感受到对力推熙宁变法的宰相王安石的不满到达了顶点，他于是觉得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个“改弦更张”的契机。由衷的感伤之中更坚定了他撤换当时正坐在宰相大位上的王安石的决心。

于是，熙宁七年的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罢去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被罢去宰相之位，带着多病的妻子吴氏和“以病告假”的儿子王雱离开京都汴梁，前往江宁府出知一任太守。离开京都之时，他写了一首绝句：“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回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虽然王安石忠君报国之心溢于言表，但是一场天灾使他失去了相位也绝非偶然，其中的含义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