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为何不能恰到好处展现

先贤孟子曾举例说明人性本善：任何一个人目睹一个即将跌到井里去的小孩，都会自然而然焕发出怵惕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俗语就是这样来的。然而，这受到广东佛山一个小生命消失的拷问。问题很严峻，也很尖锐：究竟是什么让18位路人如此冷漠？

在媒体的追问下，一些路人矢口否认见到了躺在地上的小悦悦，他们袒露心声：如果见到了一定会去施救的，否则，就不是人。尽管许多人认为这是说谎，但仍然值得欣慰。毕竟，人们还相信良知不应泯灭。值得警觉之处在于：良知为什么不能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

相对于路人事后的惶恐表现与对良知的本能肯定，那些民粹式地站在道德制高点激烈怒骂的声音，更让人警惕。

我们见证过，在大地震中，每一个人都本能地流泪了。当然，是人都会流泪，但是，单单流泪，并不能让人性得以持存。有一个舍弃学生而逃离，事后还振振有辞辩解的人，无数人从道德上对之毫不吝惜地、情绪激动地大加挞伐。那时，我就心含隐忧：也许，在未经反省的流泪之后，在那些声色激昂的道德批判之后，生命的惨烈丧失，会在很短时间内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在大自然的灾难中，会失去许多生命；然而，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失去如此多的生命，却不仅仅是自然灾难造成的。地震纪念馆建成了，但经过深刻反思而真正值得我们“纪念”的是什么？我们将一切推给无常的大自然之后，剩下了自身的伟大与对灾难的战胜？

小悦悦幼小的生命受伤、消失，再没有无常的自然作为遮羞布，我们得到契机，直面自身。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激烈昂扬地批判的人，他们现在表达的激情其实就是路人冷漠的相伴物。道德情感是渗透了素朴智慧光芒的恻隐之心，它不单单是一种盲目片面的褊狭之爱。孔子曾教导自己的学生说，真正的仁者，是“爱人”与“知人”的统一。在孔子看来，真正的道德之爱，是基于智慧的明觉领悟；而对人类自身的明觉领悟，同样基于道德的素朴之爱。孟子所谓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其实就是道德之爱与智慧领悟的素朴统一体。弥漫社会的冷漠，其实质在于人们扭曲地使用自己的理智来算计，而失却了与基本道德之爱的统一；而那些激昂的道德批判，则扭曲而夸张茫昧地拔高道德情感，从而失却了与素朴智慧领悟的统一。小悦悦生命的消失，我们所要做的，首先便是在反思的基础上，重建道德之爱与智慧领悟的统一，而不是宣泄式批判。

其实，对路人冷漠的反思，不能不看到拾荒者陈贤妹。她只是基于自己的本能和素朴意识而施以援手。有论者看到，相比于18个冷漠的路人以及两个肇事逃逸的司机，拾荒者在教育背景与生活层次上都处在极低的地位。甚至有人说，陈贤妹正因为没有受到教育，所以还保存着良知未泯。

的确，必须反省：我们的道德教育究竟怎么了？从小树立伟大的人生观、价值观，但对最为基本的人性尊严、人生常识等等却茫无所知；记诵了许多高深莫测的思想，但在社会现实中，却对最为基本的生存正义与秩序毫无理解。而教育的真正本质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学校教育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反差，不断催生着怀疑与虚无主义。反省人群的冷漠，就必须让教育重新寻回其本质。起码，人性自身基本的道德情感和基本的智慧领悟力应该在教育中得到和谐统一，而非如今天这般被扭曲撕裂。那个带着孩子经过小悦悦身边，并略作停留的妇女，她的举动和言说，充分地展现出这种撕裂的特征。每一个有孩子的成人，其实都面临一个窘境：我们如何教育孩子葆有善良之心？有时候，教育的异化带来人心的异化。我们想要孩子摆脱扭曲了的教育，不受其害，但是，这可能反而让孩子受到伤害。曾经有人诘问一些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教师：你们这样理想化地教育孩子，他们将来走向社会，如何能适应其中的险恶？

进而言之，教育的失败有其文化与社会背景。传统社会的思想文化，以儒家、法家和道家三者的合流与互补为主导。只要历史与现实纠缠于利益与权势追逐，三者的结合就特别令人惊恐：一方面“以力假仁”，使用儒家的一套说法来粉饰太平、欺瞒人心，一方面则实行法家的严苛专制，使尽一切手腕来谋求利益和权势。这就是阳儒阴法。而当使用法家的伎俩涂炭生民之后，面对百姓之苦难深重，或者面对儒家真正理念的不断虚无化，道家的隐逸与明哲保身、心境超越与无动于衷，就成为相辅相成的重要一方面。面对身边生命的苦难却冷漠以对，可能植根于我们民族文化的深处。

就当下的现实而论，路人冷漠的根源，人们不止一次地将批判的锋芒指向彭宇案的判决。然而，彭宇案及其荒谬的判决，并非社会道德风气堕落以至于见死不救的缘由，相反，它只是整个社会道德风气滑落之后的结果。我们一直误解了孟子“人性善”的真意，人们总是习惯于认为，因为社会治理者如同所有人一样具有善良仁心，所以，在他们的治理行为中，就必然会带来良好的社会风气与社会生活。这有些本末倒置。我们要反过来理解：当社会治理及其制度安排能保障所有人实现自身之善性、善心时，社会治理及其制度才是道德的。当一个社会中人人自危、彼此冷漠疏远，并使得人性之本能以血淋淋的方式被公开否定之际，那一定意味着一些更为基本的东西在反过来戕害人自身……

冷漠让我们触目惊心，然而，倘使在“触目”之际真正能“惊心”，这其间就存有许多希望。但愿这不仅仅是希望而已！